钱建状 | 御赐、日用、游戏:宋人扇面书写的文化透视与文学解读
点击蓝字关注我们
御赐、日用、游戏:宋人扇面书写的
文化透视与文学解读
作者简介
钱建状,安徽无为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宋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李清照、辛弃疾研究会理事,福建省文学学会副秘书长。出版过专著《南宋初期的文化重组与文学新变》《宋史文苑传笺证》《宋代文学的历史文化考察》《中国科举通史》(宋代卷)等。在《文学遗产》《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文献》《中华文史论丛》等刊物上发表论文七十余篇。论文、著作曾获厦门市、福建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一等奖等。
摘要:宋代端午、经筵御书赐扇,是帝王光宠近臣、儒臣的一种政治手段。这种日常化、私人化的政治表达,往往与皇帝的权力变动及人事安排联系在一起,因而备受时人的关注。而文人书扇,其主要目的是以扇面书写为纽带,进行人际交往与情感沟通,其内容须与人伦日用相谐和。文人书扇是艺术娱乐人生的一种方式,意在博人一粲,其用典、取象,皆须贴合持扇人的职业、身份、文化特征与人生需求。文人书扇诗对“唯一性”与“娱乐性”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藏名体”“嵌名体”诗词的流行。宋代书扇诗,主要有选配与自创两种形式。截句、绝句字数少,所占空间较小,形式上均衡、和谐,便于扇面书写,因而颇受书扇人的青睐。幽冷、闲适,是宋人书扇诗在意境上最明显、最普遍的一个特点。它既是书扇者截取、选录唐诗一个重要标准,也是宋人创作扇面诗的一个主动、自觉的诗学选择。幽冷之境的传达,可以用冷色调的形容词、名词来进行字面提示,也可以通过意象组合,从游仙诗、山水诗中汲取营养,以此构建一个清凉的世界,或营造一个萧瑟、冷落景象。但除非是截取、过录唐诗,宋人更倾向借助于扇面上的诗境,用一种平静、和悦的,超越名利、带有一定隐逸姿态的心境,来对抗来自酷暑或人心的“炎热”与“躁动”。其结果是,宋代书扇诗渐变为一种特殊类型的闲适诗。
关键词:宋人;扇面书写;日用;游戏
扇,作为一种招风取凉、拂尘障面的实用性器物,在其历史演进的过程中,因着工艺的进步与功能的扩大,其文化内涵也一直处于不断生成与变化之中。传说中的舜制“五明之扇”,已含有“求贤自辅”的政治意味,从而成为后世仪仗扇的雏形。魏晋以来,若“中结成文”的九华竹扇,若“饰以赤野之玉,文以紫山之金”的采画扇,若专属“王谢家物”③的麈尾之扇,成为帝王贵戚豪奢生活的点缀,是清谈家“领袖群伦”的文化权力的象征物。唐代盛行之纨扇,轻盈、小巧、秀丽,深受上层社会女性的喜爱,由是诗人托物比兴,扇作为一种文学意象,隐曲地表达了女性对爱情生活的热望与失望。至于宋人,则突出地、创作性地发展了萌芽于魏晋以来的将书画艺术融入扇面制作的传统,通过书写与绘画的方式,赋予扇面以诗意与人文气息。透过扇面上的文字,不难见出,宋人尤其是宋代文人对人生的祝福与祈愿,对友情的渴望与眷恋,对后进的勉励与告诫,对宁静淡泊生活的追求与关切,对喧嚣闹热尘世的排斥与厌恶。对于宋人来说,扇面书写可以传情达意,娱乐人生,表现趣味。书扇虽是日常之物,却折射出了一代文人的生活方式、心灵世界与人生境界,理当加以关注。
春秋时期竹扇
一、宋代御书赐扇及其政治文化内涵
宋代的扇面艺术与审美风尚,若寻其源头,可遥接魏晋南北朝。这一时期,扇面制作,一明一暗,沿着两条线索发展。明的一面,是帝王贵戚、豪门大族竞尚奢华的生活方式刺激下的产物。极端的例子,如石虎所作“云母五明金薄莫难扇”,“薄打纯金如蝉翼,二面采漆画列仙、奇鸟、异兽,其五明方中,辟方三寸或五寸,随扇大小,云母帖其中,细缕缝其际,虽掩尽而彩色明澈,看之如谓可取,故名莫难也”。极尽淫巧之能事,以此彰显使用者政治身份之高贵、显赫,具有明显的权力象征意义。至于清谈家所持之麈尾扇,扇柄多用玉、玳瑁、犀牛骨、金铜等名贵材料制成,工艺精巧、装饰华丽,以“名流雅器”,凸显贵族知识分子的风度。暗的一面,也就是非主流的一面,则是宋代乃至后世文人扇之雏形。即以扇面为艺术空间,题写文句、诗句。这是书法艺术浸入日常生活的结果,是贵族知识分子精神享受的一种方式。宋代类书《太平御览》记东晋王羲之题五角扇、范晔狱中题白团扇,王融白团扇录诗,等等,皆可见晋宋风流之一斑。
《艺文类聚》卷六十九《服饰部》上引《扇》引梁简文帝纱扇铭,见图1。
铭文以回文体形式展开,“可随意以四言成句读之、解之。包括线对应的交叉错句。每一字都可为首字”。扇面以文字为图案装饰,形式精巧,虽为游戏,但也能显示出南朝士大夫们的“风流高贵与学问渊博”,即所谓“名流雅器”也。
从艺术史的发展线索来看,宋人的扇面艺术是颇得晋宋余韵的。它仍然是名流雅器,具有一定身份与文化象征的意味,但褪去了奢华,而赋之以浓郁的人文与生活气息。这一新的时代特点在宋代的御书赐扇制度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宋代的宫廷赐扇、书扇风尚,始于宋太宗一朝,历北宋数朝,此风不辍。至南北宋交替之际,此风尤炽。
宫中赐扇,主要有重午(端午)赐扇与讲筵赐扇二种形式。王应麟《玉海》卷三十三“圣文”载,雍熙二年(985)五月癸亥,宋太宗赐近臣“御制五言诗、草书扇各一”。淳化三年(992)五月丁酉,五年庚辰初伏,又各赐御书红绫扇于近臣。《宋会要辑稿》崇儒六“御书”:仁宗天圣四年(1026),“五月端午,遣内侍赐中书、枢密院御书飞白扇子各一合”。《玉海》卷三四载,宋仁宗皇祐(1049—1053)以后,“每岁重午节,必赐飞白书扇”。同书卷九十“器用”类晏殊《御飞白书扇赋》小注:“重午前一日,以飞白缣扇赐近臣。”可见,至少在宋仁宗一朝,重午赐御书扇,已渐趋制度化。《玉海》卷三十四载,淳熙元年(1174)五月一日,宋孝宗书元稹《牡丹诗》扇赐吴琚。淳熙六年(1179)五月十五日,以“御书扇赐殿帅郭棣”。御书赐扇时间,也在端午前后。
御书扇赐经筵官,始于宋仁宗朝。《玉海》卷三十四载:“庆历中(盛夏),飞白书团扇为‘和平’字,赐赵师氏。” “赵师氏”为“赵师民”之误写。《宋史》赵师民本传载:“在经筵十余年,甚见器异。当盛夏属疾家居,帝飞白书团扇为‘和平’字,赐以寄意。”又《长编》卷一百九十六“嘉祐七年五月己酉”条载:“龙图阁直学士、吏部员外郎兼侍讲、知谏院杨畋卒,赠右谏议大夫。……特赐黄金二百两,及端午赐讲读官御飞白书扇,亦遣使特赐,置其柩所。”盖讲读官赐御书扇,既备极殊荣,又已成惯例,故虽卒亦“特赐”。
《玉海》卷三十四载,绍兴元年(1131)四月九日,“上亲书扇赐讲读官王绹、胡直孺、汪藻、胡交修等,皆写杜诗”。孙觌《御书扇铭》序曰:“故刑部尚书胡公,讳直孺。绍兴初,侍讲禁中,上以所御白团扇,亲书‘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十字赐之。”《宋会要辑稿》引《高宗纪》:“绍兴元年四月九日,赐侍读王绹、胡直孺,侍讲汪藻、胡交修、侯延庆御书杜诗扇,王绹曰‘霖雨思贤佐,丹青忆老臣’,直孺曰‘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交修曰‘相门韦氏在,经术汉臣须’。”白团扇所书诗句,分别出自杜甫《上韦左相二十韵》《行次昭陵》《赠韦左丞丈济》。赵希弁《读书附志》卷下《退斋居士文集》提要载:“(侯延庆)季长,衡山人。政和六年进士。尝侍讲筵,高宗取杜诗‘直臣宁戮辱,贤路不崎岖’之句,书扇以赐之。”又洪迈《容斋随笔》卷一“青龙寺诗”条载:“乐天《和钱员外青龙寺上方望旧山》诗云:‘旧峰松雪旧溪云,怅望今朝遥属君。共道使臣非俗吏,南山莫动北山文。’顷于乾道四年讲筵开日,蒙上书此章于扇以赐,改‘使臣’为‘侍臣’云。”则至宋孝宗一朝,讲筵官入夏侍讲,仍例有御书扇之赐。
宋代端午、经筵御书赐扇,是帝王光宠近臣、儒臣的一种政治手段。虽在仁宗朝一度形成惯例,但断断续续,有宋一代,真正获此殊荣者并不多见。晏殊《御飞白书扇赋》有云:“五明在手,见虞帝达聪之勤;四座生风,彰武王救暍之德。欣待濯而蠲暑,誓悉心而陈力。顺凉燠以舒卷,永衔恩而无极。”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欢忭无已的激动与衔恩图报的感激,亦可见获此君臣际遇之难得。“摛藻尺素之上,弄翰团扇之中。”扇面上皇帝的“圣翰”,以其直观性拉近了君臣之间的空间距离,而扇面上书写的文字——“奎文”,往往“言多比讽”,具有一定的象喻性,在不同的背景与场合中,其传递出的政治内涵也不尽相同。如前引宋仁宗以“和平”二字赐病中赵师民,隐然有“慰劳”之意。《宣和画谱》卷二十载,宗室赵令穰,“尝因端午进所画扇”,宋哲宗因书扇背“国泰”二字以赐之。奖掖之外,尚含有“天下太平”的政治愿景。绍兴元年四月,宋高宗驻跸越州,南宋政府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高宗赐胡直孺扇曰“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系杜甫颂唐太宗诗句。孙觌《御书扇铭》释扇面诗意曰:“天厌隋乱,唐室代兴。于赫太宗,大人继明。手持三尺,除残禁暴。日月宣光,风霆布号。功侔禹甸,德配尧天。”其在崇儒的背后,窥见了高宗再造宋室的政治企望,洞若观火,目光犀利,可谓善解诗者。在宋人的文化语境中,御书赐扇,这种日常化、私人化的政治表达,往往与皇帝的权力变动及人事安排联系在一起,因而备受时人的关注。如《默记》卷下记新党士人吕惠卿晚年事曰:
至张天觉作相,始荐于上皇,召为宫使,留京师。吉甫作谢表云:“历官三十八任,受恩虽出于累朝;去国四十二年,留侍方从于今日。”徽庙大喜,甚有大拜意。一日,书于纸曰:“何执中除太傅平章事,张商英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惠卿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既书之矣,适一士人献《宫词》百篇,其一首云:“先帝熙宁有旧臣,曾陪元宰转洪钧。嗣皇不减周文美,八十重来起渭滨。”徽庙改“不减”作“不啻”,御书二扇,一赐吉甫,众谓必相矣。
徽宗御书《宫词》扇,一以赐吕惠卿,一以留宫中。扇面如信符、如信物,而扇面上的诗,则近乎直白地透露了宋徽宗的绍述熙宁的政治风向与起用熙宁新党的决心。
又《宋史》卷三百八十三虞允文本传载,乾道八年(1172)四月,“御史萧之敏劾允文,允文上章待罪。上过德寿宫,太上曰:‘采石之功,之敏在何许?毋听其去。’上为出之敏,且书扇制诗以留之”。这是宋孝宗借御书赐扇来斡旋政治,用以抚慰、挽留朝中的重臣。
在宋人看来,御书赐扇既是一种荣誉,也是肯定,同时还暗示着受赐人职位的升迁。孙觌《胡交修行状》述传主“三侍经幄,再入翰林为学士,经术通明,诵说有法,诏令简严,天下诵之。昭慈弃宫寝,近臣例进挽歌词。上读公诗称善,尝以所御白团扇,书‘相门韦氏在、经术汉臣班’之句以赐”,其《汪藻墓志铭》述传主“直拜翰林学士,以所御白团扇,亲书‘紫诰仍兼绾,黄麻似六经’十字以赐,搢绅荣之”。其为胡直孺所作《西山老文集序》谓胡氏“侍讲禁中,推原道徳之旨,论古人成败之迹,陈当今世务之要,议论卓然,中上意,一日,上以所御白团扇书‘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十字以赐示将大用”。同是一事,而曰“称善”,而曰“搢绅荣之”,而曰“示将大用”,虽是私史所述,也足见“御书赐扇”这一宋代政治文化活动内涵之丰富与复杂。
魏晋时期麈尾扇
二、日用与游戏:文人书扇
御书赐扇,是帝王驭人之术的一种变式,它的形式是艺术的、美感的,但内容往往有一定的政治寓意或暗示。而文人书扇,往往“念其太朴,与之藻饰”。其书写的主要目的,一方面是装饰扇面、美化人生,另一方面则是以扇面书写为纽带,进行人际交往与情感沟通。文人书扇,其形式也是艺术的,美感的,而其内容须与人伦日用相谐和。扇面上的文字,联络着亲情与友情,饱含着宋代文人对人生的祝福与祈愿,对友情的渴望与眷恋,对后进的勉励与告诫。其内容,适应着人际关系的变化而各有侧重。“奕奕桐阳,穆穆北堂。清风其长,既寿且昌。”高堂之扇,则祝其寿康。“处己莫辞三径陋,读书须及五车多。成吾宅相非吾志,直欲丘门备四科。”儿孙之扇,则勉其读书。“君归我去两销魂,愁满千山锁瘴云。后夜短檠风雨暗,谁能相伴细论文?”(范成大《题杨商卿扇》),“双竹轩窗听读书,垂天云翼要抟扶。与君只作三年别,射策东来过石湖。”(范成大《题杨子容扇》)同是别离,书扇留别,同僚者,可书眷恋凄切之语;习举业者,则祝其扶摇直上,高登巍科。年龄、职业、社会地位、文化背景,这些要素都对宋人扇面书写提出了要求。这在宋代书扇组诗中体现得特别明显。如南渡初诗人李石集中,有其精心制作的数量达八十余首的扇子组诗,从其诗后小注如“范唐卿扇”“孙生芙蓉扇”等字面来看,当是书写在扇面上的诗。诗人根据扇的形制、用途,以及持扇人的职业与文化背景,随物赋形,极尽变化之能事。如书医生扇:“灵枢先生出三指,看尽世间人作鬼。我有一把黄昏根,出君五脏为君洗。”书江湖术士扇:“秋扇秋风不怕寒,喜攀眀月傲霜团。自知夺糈无他过,造命何如活命丹。”书僧人扇:“行脚归来马簸箕,重龙山上有驹儿。锹锄底下无人问,要见江湖船子师。”书儒者扇:“一介吾儒孰重轻,青天蜀道少人行。芋魁豆饭吾儒事,不若归来谷口耕。”为儿孙题扇:“崭然头角翁家儿,儿会读书儿不痴。桂树团栾五百丈,月边引手攀高枝。”书范唐卿扇:“三秋桂子玉舒花,天上楼台出帝家。只许阿免操杵臼,不知更有玉虾蟆。”
“灵枢”一语,出自《难经》。“夺糈”典出《史记日者列传》。“船子师”指秀州华亭船子德诚禅师,禅宗清源三世。“桂树团栾”“三秋桂子”皆举场常用语。用典、取象,皆贴合持扇人的职业、身份、文化特征与人生需求。扇子,如一面镜子,折射了宋人的人生百态。而宋人的扇面书写与宋代社会各阶层的精神需求相联系。世俗性、日常化是宋代文人扇面书写的一个显著特点。
文人为人书写扇面,是艺术娱乐人生的一种方式,故常带有一定的游戏的性质。宋代文人在应酬、娱乐场合中的扇面书写,是临场式、即兴挥写式的创作,带有一点行为艺术、表演艺术的性质,能够让周边的气氛活跃、轻松起来。如钱世昭《钱氏私志》载,熙宁初,王珪中秋宫中当值,神宗召来赐酒,“令左右宫嫔各取领巾、裙带或团扇、手帕求诗”。王珪“前来者应之,略不停缀,都不蹈袭前人,尽出一时新意,仍称其所长,如美貌者,必及其容色。人人得其欢心,悉以进呈”。又洪迈《夷坚三志》载:“魏南夫与范元卿充殿试官,同一幕。范好书大字,于是内诸司祗应者,皆以扇乞题诗。范各为采杜公两句,或行或草,随其职分付之。仍为解释其旨,无不欢喜而退。”
这种即兴式扇面书写,意在博人一粲,为“一笑”之具。而要想达到人人“欢喜而退”的艺术效果:一要“拟人必以其伦”,“随其职分而付之”,让持扇人由扇面上的文字,联想起自己的职业、身份,看到自己的影子;二要“称其所长”,扇面上的文字,要含有一定的祝颂的成分。以东坡书扇为例,元丰七年(1084),自黄移汝,途经扬州,作《广陵后园题申公扇子》:“露叶风枝晓自匀,绿阴青子净无尘。闲吟‘绕屋扶疏’句,须信渊明是可人。”元祐二年(1087),在翰林学士任上,为一皇亲书画扇:“十年江海寄浮沉,梦绕江南黄叶林。谁谓风流贵公子,笔端还有五湖心。”前一首以“渊明”拟吕公著,点出持扇的隐逸情怀。后一首以“风流贵公子”五字,切“皇亲”的身份,用“五湖心”三字,以高其雅韵。下语、用字,皆极其精当。又赵令畤《侯鲭录》卷四,记东坡元祐中书扇趣事曰:
韩康公绛子华谢事后,自颍入京看上元。至十六日,私第会从官九人,皆门生故吏,尽一时名德。如傅钦之、胡完夫、钱穆父、东坡、刘贡父、顾子敦皆在坐。……方坐,出家妓十余人,中燕后,子华新宠鲁生舞罢,为游蜂所螫,子华意不甚怿。久之,呼岀,持白圆扇从东坡乞诗。坡书云:“窗摇细浪鱼吹日,舞罢花枝蜂绕衣。不觉南风吹酒醒,空教明月照人归。”上句记姓,下句书蜂事。康公大喜。坡云:“惟恐他姬厮赖,故云耳。”客皆大笑。
这则酒边书扇的故事,很能再现东坡日常生活中风趣幽默的一面。它同时还形象地说明,宋人书扇诗,是一种典型的“切”的诗学,既切其人,又切其事。他人厮赖不得,方称主人之心,博其一粲,颇能考验诗人的巧思与才学。宋人书扇诗对“唯一性”与“娱乐性”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藏名体”“嵌名体”诗词的流行。如贺铸《庆湖遗老集》卷九有《杨柳枝词二首》,题曰:“癸亥五月,汲郡席上歌人杨柔出二白团扇,求吾诗,为赋。”其第二首曰:“杨柳东风尽日吹,柔条应不自禁持。都门三月伤心地,强半青青赠别离。”二句首字,联读即为“杨柔”,即此歌人之名。又向子諲《浣溪沙》词调下题曰:“赵总怜以扇头来乞词,戏有此赠。赵能著棋、写字、分茶、弹琴。”词曰:
艳赵倾燕花里仙。乌丝阑写永和年。有时闲弄醒心弦。茗碗分云微醉后,纹楸斜倚髻鬟偏。风流模样总堪怜。
词的首尾两句,既称其貌,又藏“赵总怜”三字。其余四句切其“著棋、写字、分茶、弹琴”四能事,与东坡为歌姬书扇诗绝相类,而巧思更过之。
其另一首《浣溪沙》词调下题曰:“王称心效颦,亦有是请,再用前韵赠之。”词曰:
曾是襄王梦里仙。娇痴恰恰破瓜年。芳心已解品朱弦。浅浅笑时双靥媚,盈盈立处绿云偏。称人心是尽人怜。
首句与歇拍,分藏“王”“称心”三字。
又范成大《石湖居士诗集》卷十一《孟峤之家姬乞题扇二首》:
轻烟小雨酿芳春,草色连天绿似裙。斜日满楼人独望,断鸿飞入万重云。翠袖凌寒弄月明,梅花影下醉三更。一天风露谁惊觉,寂寞空杯缀落英。
诗题下有小注曰:“轻云、翠英。”诗的首尾两字,合起来皆为家姬之姓名。
又周密《浩然斋雅谈》记陆游题扇事曰:
放翁在朝日,尝与馆阁诸人会饮于张功父南湖园,酒酣,主人出小姬新桃者歌自制曲以侑尊,以手中团扇求诗于翁,翁书一绝云:“寒食清明数日中,西园春事又匆匆。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盖戏寓小姬名于句中,以为一笑。当路有恚之者,遽指以为所讥,竟以此去。
第三句嵌歌姬“新桃”名,藏名而不使觉,可见放翁诗艺之精熟。
藏名、嵌名体诗词,带有一定文字游戏的性质。苏轼说:“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 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王文浩辑注:《苏轼诗集》卷二十九,第1525页。从流于肤浅与表象这一点来看,这种形式的创作,文学价值不算高。但这种藏头、藏尾诗词,有很高的辨识度,带有民间书写的色彩,移之于扇面文学,娱宾遣兴,以制造欢快气氛,还算是当行本色。这大概是苏轼、陆游等大诗人偶或染指此类创作的一个原因。
三、截句与绝句:有意味的形式
宋人书写在扇面上的文字,虽只言片语,亦有一定的文学意味。其涉及的文体,主要是五七言绝句,小词次之,再次是文句。诗词有完整书写一首者,也有节录一联者。蔡襄集中,有诗题曰:“漳州白莲僧宗要见遗纸扇,每扇各书一诗,共十首。”诗作于庆历八年(1048)初夏,轻圆洁白的纸扇之上,各书一绝。这是宋人书扇,特别是书素扇最常见的形式。陆游《老学庵笔记》记宋徽宗书宫人宝扇,“渚莲参法驾,沙鸟犯钩陈”。系唐李商隐《陈后宫》诗中一联。《碧鸡漫志》卷二记田中行“尝执一扇,书句其上云:‘玉蝴蝶恋花心动’,语人曰:‘此联三曲名也,有能对者,吾下拜。’”则仅有上联一句。扇面上的词,多为小令。《全宋词》所载赵长卿、杨冠卿、辛弃疾、吴文英等书扇词,多为完整的一首。但秦观的名作《踏莎行》,苏轼绝爱其词尾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故自书扇面,也仅止于此。至于文,因篇幅长,多为摘句。如欧阳修《归田录》卷一记谢绛以启事谒见杨亿,有云:“曳铃其空,上念无君子者;解组不顾,公其如苍生何!”杨亿摘此句,自书于扇面。《优古堂诗话》载:“张天觉既相,谢表有云:‘十年去国,门前之雀可罗;一日归朝,屋上之乌亦好。’徽宗亲题于所御扇。”亦是节录四句。个别书艺特别高超的文人,也有在扇面书写长句者。山谷集中,有《书生以扇乞书》一则小品:“治心欲不欺而安静,治身欲不污而方正。择师而行其言,如闻父母之命。择胜已者友,而闻其切磋琢磨。有兄之爱,有弟之敬。不能悦亲则无本,不求益友则无乐。常傲狠则无救,多睡眠则无觉。士而有此四物,又焉用学。”文句长达百字,算是宋代书扇艺术中相当特殊的类型。
宋代书写在扇面的诗,主要有自创与选配两种形式。过录、节录唐诗,是较为通行的做法。如《玉海》卷三十三记宋太宗赐王禹偁草书赵嘏绝句,查《小畜集》,知是《南亭》绝句一首。此诗收在今本《全唐诗》卷五五〇,确为绝句。此外,宋高宗团扇诗:“可惜莺啼落花处,一壶浊酒送残春。可怜月好风凉夜,一部清商伴老身。”系白居易七言律《快活》诗,而截其一半。中国国家博物馆藏赵构草书七言绝句团扇,乃白居易《绝句代书赠钱员外》。又《艇斋诗话》:“山谷喜柳子厚‘道人庭宇净,苔色连深竹。’尝书此诗于扇。”语出《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诗,山谷截其中两句。《冷斋夜话》卷一载王荣老有山谷草书扇头,扇面乃韦应物名作《滁州西涧》诗。《老学庵笔记》卷四载:“鲁直诗有《题扇》‘草色青青柳色黄’一首,唐人贾至、赵嘏诗中皆有之。山谷盖偶书扇上耳。”此诗任渊《山谷诗集注》卷十八收之,编在崇宁二年(1103),题为《题小景扇》:“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零落杏花香。春风不解吹愁却,春日偏能惹恨长。”杨万里《诚斋诗话》亦认为是贾至诗,误入山谷集。此诗今本《全唐诗》卷二三五贾至诗亦收之,题为《春思》。又李之仪集中,有《立春日书唐行成扇》,系刘禹锡绝句《秋词》。《全宋诗》李之仪卷已删。其另一首书扇诗,也是绝句,系陆龟蒙《和春夕酒醒》诗,“傍”,《全宋诗》李之仪卷作“在”。“箧中团扇去年携,小字曾书老杜诗。”宋人书扇,多喜节录杜诗。宋董史《书录》说高宗皇帝,“写赐经筵官扇,皆取杜甫诗句”。证之前引高宗书扇诗,诚然。又《梦溪笔谈》卷三记杨次公家所藏欧阳修扇诗,所书即杜甫诗。《铁围山丛谈》卷四记蔡京为执役亲事官二人书扇,“皆为书少陵诗一联”。又,黄庭坚书棕心扇者,扇面文字即“老杜巴中十诗”。又王明清《挥麈录》记宋徽宗在潜邸时,蔡京为书二扇,“皆杜甫所作。诗曰: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又: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一为《紫宸殿退朝口号》,一为《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皆截其前半首。又,洪迈《夷坚三志》己卷第七“范元卿题扇”条载:
魏南夫与范元卿充殿试官,同一幕。范好书大字,于是内诸司祗应者,皆以扇乞题诗。范各为采杜公两句,或行或草,随其职分付之。仍为解释其旨,无不欢喜而退。仪鸾司云:“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翰林司云:“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御龙直云“竹批双耳骏,风入四蹄轻。”卫士云:“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钓容部云:“银甲弹筝用,金鱼换酒来。”御厨云:“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惟司圊者别日亦致,仍致请,魏公曰:“正恐杜诗无此句。”范执笔沉吟久之云:“端臣思得之矣。”遂书“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相与一笑,内侍传观,亦皆启齿。
“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乃岑参《寄左省杜拾遗》诗句,故亦常附见杜集。其余依次为《郑驸马宅宴洞中》、《房兵曹胡马》、《重过何氏五首》其一、《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一、《丽人行》、《严郑公宅同咏竹》,皆为杜诗。
由上可知,宋人书扇过录、节录唐诗,至少有两个偏好:一是偏好杜诗,这与杜诗内容丰富、字面可任人摘取有关,也是宋人崇杜、学杜的一个侧面反映;二是偏好节录中晚唐绝句名篇。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序》记载,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时时教稚儿诵唐人绝句,则取诸家遗集,一切整汇,凡五七言五千四百篇”。这是《万首唐人绝句》的未成稿。淳熙十一年(1184),洪迈还朝,“侍寿皇帝清燕,偶及宫中书扇事”。宋孝宗云:“比使人集录唐诗,得数百首。”迈“因以昔所编具奏,天旨惊其多,令以元本进入,蒙置诸复古殿书院”。光宗绍熙元年(1190)岁末,《万首唐人绝句》刻成,次年即投进,已退重华宫的孝宗皇帝称其“选择甚精,备见博洽” 。关于《万首唐人绝句》的成书过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洪景卢编唐绝句”亦有记载:
孝宗从容清燕,洪公迈侍。上语以“宫中无事,则编唐人绝句以自娱。今已得六百余首”。公对曰:“以臣记忆,恐不止此。”上问以有几,公以五千首对。上大惊曰:“若是多耶?烦卿为朕编集。”洪归,搜阅凡逾年,仅得十之一二。至于稗官小说,神仙怪鬼,妇人女子之诗,皆括而凑之,乃以进御。上固知不迨所对数,然颇嘉其敏赡,亦转秩赐金帛。
叶绍翁所记,与洪迈自序不甚相合,恐有缘饰,但他提及“宫中无事,则编唐人绝句以自娱”,合之自序,可知宋孝宗淳熙间集录唐诗数百首,应是以五、七言绝句为主,且其令人编录唐人绝句,以及洪迈进呈《万首唐人绝句》入重华宫,目的与宫中书扇等文化需求有直接关系。
宋人扇面好书唐人绝句,尤其青睐中晚唐人名篇。原因大致有二:
一是宋人扇面上精心选录的中晚唐人绝句名作,多写幽冷之境,闲适之情,文辞既美,情绪也颇能契合避暑人的心境。如《云烟过眼录》所见宋哲宗御书便面,所截中唐诗人于良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一联,文辞工巧,“逸兴幽情,结成妙想”。刘克庄所见宋高宗扇面书韩翃《寒食》诗:“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二十八字中,想见五剧春浓,八荒无事。宫廷之闲暇,贵族之沾恩,皆在诗境之内。”以轻丽之笔,写宫廷闲适生活、时代承平气象,深契帝王之心,故高宗爱而书之。
二是从书写艺术来看,五七言绝句,字数少,所占空间较小,自然分成四行,形式上均衡、和谐,便于团扇书写。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录“孝宗皇帝柑橘诗扇面,御书,楷书,四行”。赵构草书七言绝句团扇,草书,四行,“画心部分,纵23厘米,横23.6厘米”。“单字字径约2厘米”,扇面大小比今人常见蒲扇还略小一点。若书写字数过多,再成蝇头小楷,既不便书写,也会影响观赏把玩。这是宋人书扇,偏好体制短小的截句、绝句的另一个原因。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宋人书扇,重要目的是满足政治或日常生活之需,有其功利性、实用性的一面。因此,宋人在节录、书写唐诗时,常常会根据实际情形,改动诗句。如前引洪迈《容斋随笔》卷一“青龙寺诗”条载,宋高宗书白居易《和钱员外青龙寺上方望旧山诗》,“共道使臣非俗吏”一句,改“使臣”为“侍臣”云。改动目的是使扇面内容与受赐者的政治身份更为贴切。《晁氏客语》曰:“上书郑谷《雪》诗为扇,赐禁近,‘乱飘僧舍茶烟湿’,改云:‘轻飘僧舍茶烟湿’,云禁中讳‘危’‘乱’‘倾’‘覆’字,宫中皆不敢道着。”陆游《老学庵笔记》记徽宗为宫嫔书扇,取李商隐《陈后宫》一联:“渚莲参法驾,沙鸟犯钩陈。”“俄复取笔涂去‘犯钩陈’三字,曰:‘此非佳语。’”类似的这种改动,宋代称之为“回互处”,属于一种文字禁忌,是古人趋利避害、消灾祈福迷信心理的一种反映。宋人书扇,扇面上节录、过录的唐诗,多有异文,原因可能与此有关。
四、幽冷、闲适:书扇诗的诗学追求
幽冷、闲适,是宋人书扇诗在意境上最明显也是最普遍的一个特点。它既是书扇者截取、选录唐诗的一个重要标准,也是宋人创作扇面诗的一个主动、自觉的诗学选择。
在宋人看来,在扇面上书写富于心理暗示的文句或诗句,暑热之时,可以起到“召风镇心” “洗却烦恼”的作用。比较简单的做法,是扇面上书“和平” “意乐”等字,直接用文字提示持扇人炎热之中,要保持一种平静、安宁、愉悦的心情,以利于避暑、养心。扇面上配诗、写诗,其出发点是以一种艺术的方式诉诸想象,以达到此目的。如前引黄庭坚书柳宗元“道人庭宇净,苔色连深竹”一联,扇面“二语幽静”,“景色霮对如冰”,“未向林泉归得去,炎天酷日且令无”。诗是无声画,这种幽冷之境,正是持扇人最向往的阅读期待。又如李之仪《立春日书唐行成扇》,录自晚唐陆龟蒙《和袭美春夕酒醒》诗:“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新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以萧散的笔调,写出一种无牵无挂、悠然自得的心情。这种放松式的、隐逸的心态,可以镇浮去躁,安顿心灵。
幽冷之境的传达,可以用“幽”“寒”“凉”“清”“青”“绿”“碧”“雪”“月”“冰”“冻”“水”“露”等冷色调的形容词、名词来进行字面提示,也可以通过意象的组合,创作一个清凉、幽静的世界。多用冷色调语汇,一望即知,是宋人书扇、题扇诗在用语上最明显也是最表面的特征。如陈造《题扇集句五首》,其一曰:“姑射仙姿不畏寒。”其三曰:“蔗浆金碗冰盘冻,始信人间五月凉。”又其《题扇七首》,其二“吴霜有信镜先知”,其四“记我持觞赏雪时”,其五“把酒中秋见月时”,其六“峨嵋山北雪极目,方丈海中冰作壶”。王安中集中,有题曰:“刘无损欲书十扇,以韦苏州‘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句作韵。”诗题即含清凉之意,由此给诗句定下了基调。如其三“谁同坐清夜,笼灯对微明”,其五“听下辘轳声,心与古井凉”,其六“冰瓮贮清泚,意境已生秋”,其八“菱花百炼精,炯炯寒光吐”,其十“客至亦不疏,沃此荫清樾”等诗句,皆能绾合诗题字面与意境。又如曹勋《题扇二十四首》,此类句子尤多:其一“篆烟终日伴清凉”,其二“揺风最喜水芭蕉”,其三“绿阴都无一点埃”,其四“纤枝小摘涓涓露”,其五“东风已过晓天清”,其七“碧沼波澄拂柳条”。其八“惯向青林与碧溪”,其九“草萦平碧柳舒金”,其十“碧波时有彩鸳飞”,其十二“春去烟光绿已齐”,其十三“松篁交翠入幽深”,其十四“凉寻小径通幽处”,其十五“终日凉生枕簟边”,其十七“槛外梅花冷带云”,其十八“烟沉芳草梦犹寒”,其二十一“一棹迎凉快襟袖”,其二十三“且喜新凉莫更论”,其二十四“一棹黄昏冷载云”。几乎首首用冷色调的词,或直接用寒、冷、凉、幽等词,由此构建一个青碧、幽冷的世界。乍读之,凉意犹生,而通过联想玩其词意,则“冷落心情一倍加”,读扇面上的诗,亦如观山水画,“虽盛暑中,凛凛然使人急欲挟纩也”。
生发幽冷意境的另一途径是从游仙诗、山水诗中汲取营养,以此构建一个清凉的世界,或营造一个萧瑟、冷落的景象。
书扇诗吸收游仙诗手法,如陈造的题扇诗:“广寒二十五万户,跪奉素娥听指呼。落屑欲堆悬圃满,人间但爱玉轮孤。” “二十五万户”“落屑”典出《酉阳杂俎》:郑仁本与其中表游嵩山,迷路遇仙人,语之曰:“君知月乃七宝合成乎?月势如丸,其影日烁,其凸处也,常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予即一数,因开幞,有斤凿数事,玉屑饭两裹,授与二人曰:‘分食,此虽不足长生,可一生无疾耳。’”诗人从团扇似月的外形出发,捏合仙人修月的神话,创作出一个想象中的清冷的、莹白的广寒宫。这个带有仙气的清凉世界,在意境上是通之于幽冷的。其《题扇集句》其一:“宝扇重寻明月影,月边仍有女乘鸾。主家阴洞细烟雾,姑射仙姿不畏寒。”言团扇如月,别有洞天,所用是同一手法。
将唐人山水诗题于扇面,是宋人比较通用的做法。如前引黄庭坚曾以韦应物名作《滁州西涧》书扇,末句“野渡无人舟自横”,全从“冷处着眼”,一种寂寞闲淡,正可镇人心、除烦恼。宋代扇面多画山水小景,往往也有此美学倾向。诗画同源,宋代题山水扇诗往往也写此冷落之境。如曹勋《题人画扇十首》“雪景”:“惨惨江天散六花,磷磷寒碧不藏砂。扁舟蓑笠撑何去?应向溪头问酒家。”江天惨淡,而人物意态萧散,正可供消夏士大夫的“耳目之玩”。宋代书扇诗中,也有受中唐山水诗与题画诗影响者,如南宋李石五言《扇子诗》十七首,其十二:“蓑笠渔舟里,无心下钓竿。”其十五:“众水秋风劲,群鸥白雪和。只宜闲坐钓,湖海老烟蓑。”从冷澹处着手,似得韦苏州之遗意,但闲适过之,而萧瑟不及。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扇面无画,直接照搬韦、柳一路山水诗的路子,用以书扇,则会显得有些突兀。所以除非是截取、过录唐诗,宋代书扇诗中走冷淡萧瑟一路的诗人并不多见。他们更为常见的做法是,将一些带有闲适情绪、淡泊滋味的诗篇书写在扇面上,或直接在扇面创作类似风格的诗,借助于扇面上的诗境,用一种平静的、和悦的,超越名利、带有一定隐逸姿态的心境,来对抗来自酷暑或人心的“炎热”与“躁动”。其结果是,宋代书扇诗渐变为一种特殊类型的闲适诗。最著名的例子是秦观书邢居实扇诗:“月团新碾瀹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词。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诗写日常生活中的闲适情趣,心静极了,故能洞察大自然中生命的律动。“流丽之中有淡泊”,可以洗去人世间的烦恼,故一书之于邢居实扇,再书之于宋高宗扇。该诗通过扇面传播,成为两宋脍炙人口的一首名作。他如东坡题邢居实扇:“扫地烧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实为其创作于贬谪黄州时期《南堂五首五首》之第五首。此诗“兴象自然”,可以想见诗人不以贬谪为意、超然旷达的襟怀。再如黄庭坚《书王氏梦锡扇》诗:“压枝梅子大于钱,惭愧春光又一年。亭午无人初破睡,杜鹃啼在柳梢边。”此首实是释道潜的《春日杂兴》,“山谷爱参寥诗,尝书之扇”,诗写午后醒来的一刹那间的生活感受,只是寻常闲适语,而人物胸襟透脱,全然见出,确为方外人语。
南宋高宗、孝宗两朝,“最爱元祐”,文人书扇诗,也好言寻常事道淡泊人语。五言、六言扇子诗,如李石“南窗枕书卧,醉眼看山横”,“欹枕几声鼓吹,卷帘数笔湖山”,“睡起香炉圆觉,醉中山芋离骚”。七言扇子诗如“一杯径尽卧僧榻,高下任意吹花风”,“八尺藤床六月天,林间风露饱鸣蝉。手挥如意葛巾堕,谁诵黄庭惊昼眠”,“舟中唤鹤归来晚,手展《黄庭》卧白蘋”。又如曹勋《题扇二十四首》:“卷箔钩帘无一事,篆烟终日伴清凉。”“一炷清香宜燕坐,数声钟罄有余音。”张鎡《春日泛舟南湖,因遍游近港,坐间书客所携四扇》诗:“先须放棹绕湖游,倒看行云水底浮。客去莫归朝市说,引渠无意作公侯。”南窗欹枕、醉读《离骚》、手挥如意、口诵《黄庭》,或终日无事,或耽玩园林,皆写文人日常雅事,而意态闲远,不以世事挂心,在精神上可遥接元祐文人。南渡以后文人书扇有两个特点:一是好作方外人语,好引内典入诗。如李石扇子诗,“鼻端栩栩师南华”“菩提般若六波罗”“幻景扫除余结习”“随斋一钵佛菩提”“一笑拈花却是禅”等等,触处皆是。他如王安中书扇诗:“还从不了处,坐以一念超”,“忘机心坦坦,诣理言平平”,“由来道力胜,婉娈莫予侮”,等等。参禅论道,旨在灭除心火,自在清凉。二是有明显模范、化用白体、晚唐体、击壤体的痕迹。如李石的扇子组诗,开篇第一首“无适无莫羲皇人,不忧不惧击壤民。只有太平容易事,更于何处费精神”,第八首“也不悲噫也不歌,只将恬淡养天和”,从口吻到情绪,乃至于大型组诗的形式,皆有邵雍《安乐中吟》《闲适吟》等击壤体的影子。“要问先生学醉吟”,明言学“醉吟先生”白居易。“白君须发知多少,是我山斋睡熟时”,句法从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一联中化出。“惊起南窗一觉睡,满庭花影日高时”,夺胎换骨,手眼出自陆龟蒙“觉后不知新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一联。这种百衲体式的创作,缺点是难露自家面目,独创性不够。优点是它能围绕书扇诗的功能,较全面地吸收中唐以来闲适诗的一些文体特征与写作技巧,当行本色地把宋代书扇诗的最主要美学特征——淡泊,给凸现出来了。
以上从宋代帝王御书赐扇、文人书扇、宋代扇面文字的形式特点,以及宋代书扇诗的美学偏好等几个方面,揭示了宋代扇面的文学制造过程,及其与宋代政治文化、文人日常生活、文学创作方面的诸多联系,旨在通过一个微小的切口来感知宋人,特别是宋代文人在物质文化上所具有的创造力与美学境界。研究重心主要偏重于宋代扇面书写的一种形式——书扇。实际上,宋代的题画扇诗,形式上也属于扇面书写的一种类型,但从宋代开始,这一诗体习惯上归于宋代题画诗这一范畴。为避免枝蔓,使论题相对集中,宋代画扇上的书写这一议题,要留待以后再加以讨论了。
原文刊发于《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6期《文学·语言学研究》专栏,第143—154页。因篇幅问题,注释删略。
相关文章:
欢迎关注“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微信公众号
投稿平台
https://xdxbs.xmu.edu.cn/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
如有涉及版权问题,敬请相关人士联系编辑部处理。